“我与古琴”有奖征文活动参赛文章（三）
李硕
一、君意
我，君意。上古时期的一张焦尾琴。不错，正如你们所想的那般，伏羲是我的第一代主人。
我本是山中的一棵桐木，见五星之精，飞坠我身，凤凰来仪。主人说：凤乃百鸟之王，非竹实不食，非梧桐不栖，非澧水不饮。故谓我为树中良材，况夺造化之精气，堪为雅乐，便令人将我伐了下来。我高三丈三尺，按三十三天之数，截为三段，分天、地、人三才。取上一段扣之，其音太清，以过轻而废之;取下一段扣之，其声太浊，以过重而废之；取中一段扣之，其声清浊相济，轻重相兼。工人把我置于长流水中，浸了七十二日，按七十二侯之数。取起阴干后，择了个吉日，记得还是一个叫刘子奇的匠人把我漆成了乐器。长三尺六寸一分，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；前阔八寸，按八节；后阔四寸，按四时；厚二寸，按两仪；徽有十二，按十二月；是中有一中徽，按闰月。五弦在上，外按五行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，内按五音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。
从此，我成了瑶池仙乐。主人轻抚着我的身体，用他那双温暖的手拨响了我，或清幽哀怨或激烈发扬。我看见啸虎闻而不吼，哀猿听而不啼呢。他们敬我畏我如神灵。我与主人的心是通达的。只有他撩拨我才可以发出天籁之音。主人亲切的唤我“君意”。
我感谢他。感谢他的知遇之恩。但是那一日主人去了。
我悲戚无语。我想我再不会为任何人而鸣响了。我是仙乐。凡夫俗子不配令我为他们而鸣。我把自己的魂魄封印在了上古的荒原，琴身却坠万丈红尘。
直到......
那一阵风掠过......
二、缘起
久居化外他乡。精魂已化成人形。冷眼看红尘种种。自诩风雅之士抱着我的琴身。任他们如何撩拨。却喑然无声。看着他们绝望的神情，憔悴的面容，消瘦的身形。我浅笑！半倚虚幌，将涂着曼珠沙华花汁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咬。思索良久，幽幽问道：“你配吗？”
是呀，你怎么配呢？伯牙于期的契阔相与我都懒得去理呢。不过俗士耳！忽而，一阵冷风吹过。我打了个冷颤，那是惊怖的冷风。
我是妖，自比人的感受灵敏。而在那清冷中，我分明辩出了风流，风度，风神，风骨，风姿......是了，还有那样一个人！
我决定到红尘过访一遭。
三、正始
我的琴身不知此际已流落到了何方呀！迷蒙中，我闯入广武山。这楚汉相争激烈的地方。是中淌着一条广武涧。涧水涓涓。城基废弛已久。天风浩荡，落木飘萧。正始。时无英雄的乱世啊！居化外时便有耳闻，却缘何还有这样一处清静所在？山门紧闭，大有绝俗之意。可这又岂能挡住本姑娘？我在袖中默默掐了道决，一线灵光射向山门，门“吱呀”开了，我意态闲雅地度了进去。募地，一个身形出现在我的面前。那人身高七尺八寸，远迈不群，龙章凤姿，天资自然，不自藻饰。一袭白衣，片尘不染，风神俊朗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。不错，是他！那阵风!
他的手中正抱着一张古焦尾琴，我全身一震。那……那是我的琴身呀！他试图奏响我，也终告失败。
寂寂广武山颠。
道人。
白衣男子。
我。
三天了。我未曾见道人与白衣男子有一语交谈。只见那白衣男子也几度欲把我奏响,却终告失败。他缓缓站起身行。道了声:”告辞!”便跨出了山门。道人此际才仰天一叹:叔夜。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，能避得祸事吗?”
叔夜!他叫叔夜呀!我悄悄地记下了这名字,也悄悄地随了他去……
四、相与
洛水之西。夜半华阳宿。疏篁一径。断云残雨。华星明灭,萧萧庭村。切切秋吟苦!他依旧独坐琴旁。撩动着无音的我。翠帷窗中，烛影摇红。
那只手,指骨修长,没有皓首穷经的书生那般媚气。没有持剑握刀的武夫那般粗糙。那是稳健的足以奏出仙音雅乐的手。然而,又何以拨不响我呢?呵呵,算来。我追随他已有不少的时日了。他的确是配得上“贤”的称号。
我知道,他与阮籍,山涛,向秀,刘伶,王戎,阮咸并称为”竹林七贤”。
我知道,他不耐世俗经纬,直取人生本意,不拘礼法。非汤武而薄周礼。轻肆直言。锋芒犀利。
我知道,他美词气,有凤仪,土木形骸,怡静寡欲。含垢匿瑕,学不师援。博览无不该通。情高趣远,率然玄远……
我知道,他喜欢青筠,喜欢竹林。
我知道……
我知道,因为我看到。
那一日,这棵岩岩孤松，这座巍峨玉山在洛阳城外的幽篁间打铁。炉火熊熊,锻声铿锵。而这时,一支华贵的车队驰来,乘肥衣轻,宾从如云。
我凛然,祸起!我说过,我是妖!
那个招人厌的人叫钟会,他搞那么大的场面做甚?俗鄙。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扰了叔夜所努力营造的那份安宁。叔夜头也不抬。只顾埋头锻铁。我看见钟会是如此悻悻地注视着旁若无人的叔夜,铁青着脸承受着众人疑惑甚至讥讽的目光。他怒了,虽面上平和。可他心中怒了。我确定。待到拂袖而去时，叔夜却开口问道:”何所闻而来?何所见而去?”钟会惊道:”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!”
果然,他怒了。
叔夜依旧连头也不抬,我却看到向秀的目光中泛出一屡忧思。
是啊!他是如此的爱洁净,能避得祸事吗?
那一日我还看见当山涛荐他去作官时,他的表情是如此失望,低眉不语。任那份焦灼与苦痛化作笔端的一封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。他写得那样沉重,那样伤心,那样长。若说友谊当真死去,他大可以三两冰冷言语抛给对方。却又何以诀别得如此断缕飘飘,不可名状?
他是太看重友谊了。我想。
所以一次次地提起沉重的笔书写着绝交书。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清白。以此来升华友谊的含义。以次来珍惜他所要珍惜的东西!
但是,行吗?
好辛苦…
慑敛心神。我望向失落迷惘的他,目光第一次不那么孤傲了。我知道,他迷惘的并非仅是拨不响琴弦,而是他所执着的人生。这是正始名士,是英雄啊!我想，我是为他所倾倒的。
那么,好吧。无论这俗世有多么惊怖,惨痛。让你我共同去承受,此生只合君身老!我盈盈走向琴身,化做一道灵光。融进了这张久已流离的七弦之音。
“铮——铮——”
霜寒九鼎夜气凉,天阕银河渺茫……
铿铿锵锵的韵律飘摇出翠帷窗,直抵青筠,余韵不歇。
叔夜,你撩响了我。原来，你还是音律高手呵!
我迷醉!
这是继主人后第二个能奏得如此清雅的人,他果不是凡品!
忽然,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,好熟悉的声响,正走向这间房子,门环乍响,好熟悉的气息………
主人——
是了,那是伏羲先主。
叔夜去开门,把主人迎了进来。并和主人开始共谈音律。谈着谈着来了兴致,主人便向他索过琴去,再一次把他那温暖的手轻抚在我的琴身上。按下弦去依旧是那首声调绝伦的乐曲。多少次魂牵梦萦的曲调。一曲毕,主人把整首都传给了叔夜,我的正始英雄。并叮嘱他,不要再传给旁人。之后飘然而去。
主人又走了。我是妖,或许他早已不识得我了,又或许,他不想认我………
而那首仙音雅乐,唤作《广陵》《止息》。
五、幽篁
谁见瑟瑟风过处,一丛潇碧何琅琅?
他爱竹林,恐也只有青筠才配得上这样气质的男子吧?
青青翠竹总是真如。挺拔,凝碧如玉,清香淡雅,正是我们正始英雄的品行呵!
在这个后英雄的时代,专制酿造的黑暗,真名士被卷入这政治斗争的旋涡,纷纷做了刀下冤魂。名姓,事迹,品格,声誉和着他们的鲜血渗入九州大地,渗入历史的暗角。侥幸存活的名士们怕了吧?你们庸俗了,胆怯了,变节了,噤口不语了。而他,我的正始君子,叔夜,却是如此潇洒翩然于幽篁间。
息徒兰圃,秣马华山。
流磻平皋,垂纶长川。
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。
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。
嘉彼钓叟,得鱼忘笙。
郢人逝矣,谁与尽言。
他经常与竹林名士相与交游于这云台竹林间,挥麈高谈玄理、老庄。抱着整坛的酒倾尽豪饮。我知道他是不会用品的方式去喝那酒的,不为饮而饮,只为饮时的那份洒脱与旷放!其醉也,巍峨若玉山之将崩!舍此,他还会抱起我,在蔽日的篁林间,用稳健修长的手指,轻抚着我的琴身,悠悠是那曲《广陵散》。
好想化作一棵青筠,为他所爱!
我想我是为他所倾倒的。
他志浩,明析自己追求什么,厌弃什么,决不随其波逐其流。呵呵!其实,他的追求好简单嘞!
他越名教而任自然。从不理会种种传世久远,名目繁杂、堂皇的教条礼法,厌恶官场仕途,摆脱羁绊,回归自然,至少可以在幽篁间“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”。那样，才是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啊!
谁见瑟瑟风过处,一从潇碧何琅琅?待得西风尽,何如一饮琼浆?
六、劫灭
也许,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。在钟会悻悻离去的那一天便料到了。然而,没想到在人格道义上他是如此的小人,我好恨!
那一日,叔夜被指控为”不孝者的同党”钟会那厮向司马昭进言:”嵇康,卧龙也,不可起……。”混蛋!
我亲眼看见他们是如何以木枷将叔夜带出那片篁林。他却走得如此从容,放下我的琴身,似抚弦后的小憩,然而,叔夜,不要!不要放下我,不要啊!
知道,他是不愿把在他心中认作洁的东西卷入那些秽。所以把我弃在了凝碧丛中,一人奔赴黑暗,而我也说过:此生只合君身老!
我的精魂,再次脱离琴身,追随着他。
洛阳东市!刑场!
他神情高傲且缥缈。
场上是喧嚣的,三千太学生正拥挤着请求朝廷敕免他,并让他担任太学的导师。我泪下。他孤傲了一生,却有那许多不曾结识的年轻学子为他请愿。难道,他们也为他的人格魅力所倾倒?伴着悲戚的泪我笑了。
他抬起头,顾视日影,对他的哥哥说:”哥哥,请把我的琴取来。”
他还是想起我,他离不开我呢!
他小心地捧起我的琴身,对着三千太学生道:”让我再弹一曲吧。曾经哀孝尼他们多次欲学。我未曾传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！
他嗟叹,痛心不已,指尖滑过丝丝冰弦。场上一片死寂。唯有这种神秘的弦音萦绕着九州山河!
七、易名
曲毕!
我看见他的灵魂在飞升,飞升到他要的一片净土吧?那必是不沾人间任何烟火气的一角,承载着他的高洁志趣,承载着他的狂浪不羁,也承载着他的仙音雅乐《广陵》《止息》!
只是,好恨!
缘何黑暗永远控制着自在而为的一方心灵秘土?一曲《广陵散》在他的灵魂飞升后便已成了绝响,那是必然的!
我想,我真的再不会为任何人鸣响了!
我捏了道决化作灵光击向我的琴身,自焚,烈焰熊熊。我亦是爱洁的。你们这起子小人俗士不配碰我!
我忽而发觉自己的灵魂也在上升,又要恢复自由身了,然而,这次我不回上古荒原了。叔夜！等等我。天南地北。上穷碧落下黄泉,此生只合君身老!
你手旁无琴,定然空空寂寂,我唱曲与你。
你爱篁林,那么同去,同去!
我为你所倾倒,愿认你做我的第二代主人也是最后一代。
伏羲先主,对不起,我易了名姓,唤作:琅玕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