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与古琴”有奖征文活动参赛文章（二）
田润滋
来苏州已经一年有余了。在这一年里，我尽情而贪婪地呼吸着江南独有的水润缠绵的空气。这水润缠绵的空气，透着六月梅雨过后微醺的迷离与醉意，伴着栧女歌谣里吱呀呀哗啦啦的桨声与波声，掺着来自虞山月下的琅琅七弦之音。
始终认为，就因这空气中揉进了悠悠的七弦之音，才使这方水土多了分清雅，多了分古意，多了分超然物外，远离了姹紫嫣红妩媚的虚白。
如若这里不曾回荡过吴门琴音，然则藕园的吾爱亭为谁而建？沧浪亭的翠玲珑为谁而绿？石湖的蟾月又为谁而明？
故而，这份清雅，这份古意，这份超然物外，且允我尽情地呼吸、放肆地吞吐吧，十年不够，百年不够，来世不够。
而今有幸，与瑶琴结缘于苏州古城，操习于双塔之下一个玉兰飘香的小庭院。焦叶、连珠、凤嗉、落霞……于万花丛中，我独独挑选了天质自然不饰词藻的仲尼式古琴。桐木为面，梓木为底，简单流畅的身形，淡茶色古朴的光泽，镶嵌着十三粒散发流彩的贝壳，质朴、纯然，承载着上千年古老沧桑的神韵。
当身体第一次端坐于雕花琴案，当指尖第一次轻触丝丝清弦，我的整个魂灵已随那琮琮琴音回到了虞山月下吴景略先生的书庐内，回到了山阳文人狂士麈尾谈玄的竹林中。久久，久久……
这一生我所寻找的，便是这样一张瑶琴！不去考虑这一整年的生计，我偏执而疯狂地把这张琴占为己有。慢慢地、轻轻地拨弄琴弦，我唤它——紫玉琅玕。
翔鹤九皋衔紫玉，彩凰迢递止琅玕。
每日练琴的时候，是我一天中最平和的时候。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做到心无旁鹜，总不若我的老师那般琴心合一、尽显老庄之味。我修行尚浅，自然比不得琴坛大家。不过只要老师兴来演奏，我必会恭敬地用心去聆听，仿佛聆听穿越时空的天籁，寻觅大漠黄沙中的甘泉。
形容先生，怕除“仙风道骨”之外再无旁词来的贴切。先生抚琴，总觉应有鹤来鸣、有凤来舞才对。一直以来停留在我心底的，不是那满头的华发，不是那飘飘的广袖，而是——那一双手，一双修长的竹节一样的手，一双清骨俊秀而苍劲有力的手，一双世间唯有丝桐七弦才配得上的手！清徽漫抹，打摘劈托，这一双手足以傲视天下、睥睨万物，独上高楼揽明月，冯虚御清风……
梦里梦外怀疑，曾几何时刑场上的那一缕绝响，是否就源自这样的一双手？
几天前，我见到了我的一位师哥。
课后，先生留请我们听琴。于是，古香古色的帷幔后，转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。我的“小师哥”，原来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。
我看到一张白晰稚嫩的脸，谦逊的面庞略显羞涩。小师哥径直走向桌案，于琴前缓缓而坐。
正襟。止息。琴起——
一曲《采真游》。
“凌扶摇兮憩瀛洲，要列子兮为好仇。餐沆瀣兮带朝霞，眇翩翩兮薄天游。齐万物兮超自得，委性命兮任去留……”
此地为何地？今夕为何兮？那眼眸之中流露出的淡定舒远，那眉宇之间掩不住的孤标傲骨，我看见了谁? 还有，又是那样的一双手！一双修长的竹节一样的手，一双清骨俊秀而钢劲有力的手，一双世间唯有丝桐清弦才配的上的手！那是谁？我看见了谁？——
残阳如血，风入松林。锤声方止，诗墨未干……
岩岩若孤松之独立，巍峨若玉山之将崩。
目送归鸿，手挥五弦。俯仰自得，游心太玄……
嵇中散啊！
一曲琅然。
那可是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凤姿？那可是曾经响彻耳际的绝响？隔了千年，我们可曾遗忘？
纵使魂牵梦萦不曾遗忘，为何既见之又觉如此遥远？
从此不敢轻易拨弄琴弦，怕破碎了千年的魂梦。